愚與智.阿含與淨土之間


《印順.彌陀.話語權》一書讀後感的回應


    金柯按:馬來西亞「南洋商報」佛學版專欄作家譚文信居士,最近將他從去年與基督徒梁燕城博士的宗教對談以來的相關思索與討論,結集成《印順.彌陀.話語權》一書。此書中的兩篇文章「郭惠珍與李元松」、「捨禪歸淨的念佛人」,都對李老師的思想與信仰表達了敬仰。並在其中收錄了兩篇拙文,是與譚居士討論阿含經與淨土信仰之間關係的,即「歷史事實與宗教信仰-一個淨土信者的觀點」與「淨土信仰與阿含經的關係-敬答譚郎之問《印順.彌陀.話語權》一書出版後,譚居士將它贈與朋友,很快收到吉隆坡捷平居士的讀後感。因其中提到對於兩篇拙文的看法,譚居士乃將其讀後感寄來,並表示期待我的回應。此文即是捷平先生讀後感的回應。

       為介紹此書的出版因緣,文後附錄譚居士在此書出版時寫的「後記」。譚居士將華人佛教界關於阿含經與淨土信仰的衝突,歸於印順法師的影響,其實是有思想史洞識的。這一點,台灣佛教界多年前曾經有過一些討論,但最近這方面的話題已經少有人提了。

 

文信兄:

收到您的信,並轉來捷平先生對您的新書《印順.彌陀.話語權》的讀後感。您因為其中談到書中收錄我的幾篇文章的部份,要我也回應一下他的觀點。

我知道您把書寄給朋友之後,他們寫了讀後感寄給您。我很欣賞你們馬來西亞的佛教同道們這種切磋法義的君子之交。我把捷平的信讀了幾次,覺得他雖然說寫的是「應酬話」,但實際上是很用心的,至少對於問題的掌握相當的精確,對於您的道業的關心也不言而喻。因此,雖然覺得他的讀後感,主要是為您而寫的,與我沒有直接的關係,但為了隨喜並讚歎你們的這種論道之情,我也提供自己的「讀後感」。

捷平先生的信中說:

在和溫金柯討論後,你是否接受了淨土的信仰?從書中幾篇文章的理路來看,得到這麽一個認知(包括對你的預設觀點): 

你不是虔誠的淨土信仰者,如何才能夠如愚夫愚婦般的生信呢?我想這應該是性格使然吧。智增上人的信仰是建立在符合邏輯的理由上的。首先你信仰佛教,理智上認爲這宗教能符合你追求的生命終極關懷。至於淨土與否只是在這前提下的抉擇。 

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從你所能夠信仰的義理來探討,看什麽理論建立的淨土觀才能滿足你的質疑。你信仰哪些義理呢——學術界界定的歷史觀的佛教——人間釋迦親口說的是阿含(雖然有些内容是後來增入的),其餘的經論是後起的(固然有些成分可能是佛世時已在流傳着)。故相對而言阿含是聖量言,可靠性最強,後來的經論如果知見與之相違則以前者為凖,以此作爲抉擇了義不了義的基準。從這個立場詮釋的淨土,大概比從無量壽經、阿彌陀經、往生論等作出的開示更能符合你的要求。 

如果這個論點正確的話,那麽溫金柯是否已經從這個立場闡釋淨土呢?我認爲這幾篇短文還不足夠,至少沒有能讓你信服的整體理論架構。他沒有從阿含中建構出——凡夫靠他力往生後繼續修行不退轉的——淨土。 

我想他在〈淨土信仰與阿含經的關係〉中所提的“佛的自証境界,一方面是寂靜無爲的涅槃境,另一方面也具有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救濟力,能夠將此涅槃境與欣樂嚮往的衆生分享”(38頁)是個很好的觀念,最能夠發展出大乘淨土的架構,可惜他沒有在學理上詳細的發揮。 

他的另一個觀念,三果聖者死後生天入無餘涅槃與往生淨土得不退轉也很可以詮釋淨土(26頁)——不是他所信仰的淨土。 

阿含經中當然還有其他的理論與教証,這就須要深入經藏了。 

所以,我認爲從這個切入點下功夫:依阿含經詮釋的淨土到底是怎麽樣的淨土?以此來解惑,才能讓你決定信仰大乘淨土與否。 

最後,回到基本面:我們的學問素養足以解決追求生命終極關懷中遇到的障礙嗎?你喜歡在觀念中冒險,其中還當過十多年是專業冒險家。如果以此歷練尚且還不能,那我們該怎麽辦?做學問除了冒險還需要什麽呢? 」

他說到的,我大體都認同。我尤其欣賞他提出來的這類問題:「如何才能夠如愚夫愚婦般的生信呢?」「我們的學問素養足以解決追求生命終極關懷中遇到的障礙嗎?」我想,這也是我第一次回應您的問題時提出的觀點,就是:怎樣解決眾生(也就是我們每個人)心中「疑」這個「煩惱心所」的問題。

原始佛教的談到初果「斷三結」,「疑」是其中一個。斷疑生信,依其種性為「隨法行人」或「隨信行人」,有兩種途徑,一是因自思,一是從他教。前者似乎是智者,後者似乎是愚者。問題在於,我自認為是智者還是愚者?

我從年輕時就讀哲學,得到一個很好的啟發,就是除了極少數例外,通常智者會發現自己其實是愚者,而愚者則經常誤以為自己是智者。最有名的故事就是希腊的神喻,說雅典城最有智慧的就是蘇格拉底。蘇聞後,覺得很驚訝,因為他總覺得自己無知。但為什麼神這樣說呢?他說:「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是無知的。」換句話說,蘇格拉底的智慧,在於他知道自己無知;而其他人無知,卻連這也不知道,因此他確實比其他人有知。

這個故事的合理結論,就是在眾多愚人之中,知道自己無知的人,就成了智者。因此,關於捷宇先生提出來的問題:「如何才能夠如愚夫愚婦般的生信呢?」「我們的學問素養足以解決追求生命終極關懷中遇到的障礙嗎?」初步的答案就是:知道後一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然後,因著自己的承認,而加入愚夫愚婦的行列,這樣就「能夠如愚夫愚婦般的生信」!

在佛教的領域,其實大多數人,究極而言,都是「從他教」而生起修道之心的「隨信行人」。茫茫宇宙,能夠隨自思,而發起真正道心的,恐怕是少之又少。在這樣的情況下,覺得自己屬於「隨信行人」,還是「智增上人」?或許可以再想一想。

當然,從佛教的常軌來說,智與信是相互增上的。聞思修證的次第,說明了「從他教」到「能自思」的動態發展。這也說明了,「從他教」其實是「能自思」的基礎。「信為道源功德母,長養一切諸善根。」隨時放下「自以為智」的自恃,恐怕才是智慧的開端。

 

其次,關於捷平先生提出的我所說的學理論據是否足夠的問題,我當然也贊同他所說,是遠遠不足的。「他沒有從阿含中建構出——凡夫靠他力往生後繼續修行不退轉的——淨土。」我在學理上嘗試做的,並不是從積極方面,以阿含經為根據,來建構出大乘佛教的淨土信仰。一開始,我只能從消極面,嘗試說明大乘佛教的淨土信仰者,如何可能將其義蘊歸本於阿含經所說的教理。從而發現了阿含經中,並不是只有自力智證一途,以信仰依靠佛陀而得解脫的法門,同樣也明顯而具體地存在著。阿含經中「念佛的人可以自記得三果」的教證,再加上三果稱為「不還」的定義(即死後往生天界,入無餘涅槃),與極樂淨土信仰的模態有鮮明的可類比性。這對我來說,已經是足夠把極樂淨土信仰,立基於阿含經之上。

當然還有幾個細節可以談。

第一、我沒有說,西方極樂淨土就是三果往生的天界。因為那並不屬於凡夫有能力談論的。

第二、我認為把淨土信仰詮釋為「凡夫靠他力往生後繼續修行不退轉」,這當然是部份漢傳或日本系淨土信仰者的主張,但我認為從《無量壽經》、《阿彌陀經》、《觀無量壽經》,以及世親《無量壽經優婆提舍》、慧日慈愍《淨土慈悲集》來看,這樣的講法不足以窮盡淨土信仰的全貌。極樂淨土的全貌乃是:念佛願生極樂是快速使人現生體證涅槃、如即在淨土一般,而來世必定往生極樂淨土的法門。我過去對於這些經論的詮釋,主要闡明的就是這一點,這也是李老師的淨土觀,最不同於日本淨土教之處。

這樣的淨土信仰,我認為與阿含佛教、大乘佛教的正常道,並無本質的區別,而要點在於強調「信」這個基礎而已。一般都說「戒定慧」三學增上,李老師則喜歡說「信戒定慧」,強調三學其實是立基於信之上的,而且立基於信的戒定慧,乃是能夠迅速成辦的因素。

這樣的看法,是否與阿含經的精神相合呢?我非常喜歡雜阿含經中,目連尊者所說的:「我是佛子,從佛口生,從法化生,得佛法分,以少方便,得禪.解脫.三昧.正受。譬如轉輪聖王長太子,雖未灌頂,已得王法,不勤方便,能得五欲功德。我亦如是,為佛之子,不勤方便,得禪.解脫.三昧.正受,於一日中,世尊以神通力三至我所,三教授我,以大人處所建立於我。」(501經)一般學習阿含的人,往往把注意力首先放在四念處、無我智這一類的法門、法義上,而作為淨土信者,我則更多的希望他們能夠看見:佛教的本質,其實是在相信悉達多是「如來.應.等正覺.明行足.善逝.世間解.無上士.調御丈夫.天人師.佛.世尊」的基礎上,在信佛念佛中,隨分隨力,廣學一切法門,來增長其戒定慧,且於此過程中,相信佛力加佑,必定此生即得不退,何況來生。這樣的學佛心態,我認為就是淨土三經,以及世親《淨土論》、慈愍《淨土集》所要表達的。

我不認為阿含經的教義,能夠與此有任何本質的差別。得意忘言,得魚忘筌。我喜歡淨土經典的表達方式。如果有人認為,非阿含之言不言,非阿含之教不信,我覺得其實也無妨。關鍵在於他是否認同這樣的心態。

我在許多南傳學者的著作中看到類似這樣的話:「紀念佛陀只是像紀念一個死去的偉人那樣,而不是向他祈求什麼」。我希望他們捫心自問,他們心中的佛陀,真的只像孔子、柏拉圖、甘地、馬丁路德.金那樣而已嗎?即使根據阿含經,也應該不是這樣。李老師早年以禪者的姿態問世時,也頗受這種精神的影響。但他很快,兩三年後,就自覺其非,說這樣的心態是「其實我也不信佛」,而歸入彌陀的信仰,自號「信佛人」。

我認為,淨土信仰者與一般的佛教徒真正的差別,可能只在這裡而已。但我認為,這種差別可能是不必要存在的。也就是說,一般的佛教徒要生起信佛的自覺(生起這種自覺,一點都不難);而誤以為來生到了淨土才能開始修行的淨土信者,則要反省到信佛念佛本身,就是一個能夠使人疾速證得無上菩提的法門,而信佛念佛即已經進入了修行的過程(雖然他自己可能自覺愚昧,沒有體證)。因此,我認為,捷平先生所提的問題可能也沒有那麼困難:「如何才能夠如愚夫愚婦般的生信呢?」「我們的學問素養足以解決追求生命終極關懷中遇到的障礙嗎?」我想,後一個問題的答案是:我們的學養,足夠讓我們認識到自己確是無知的,至少,像蘇格拉底那樣無知。前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如果知道信心是必要的,就會如愚夫愚婦般的生信。

寫到這裡,順祝平安。

溫金柯敬上

六月二十八日

附錄:

譚文信居士《印順.彌陀.話語權》一書的

後記 

      我去年在詩巫和基督徒梁博士舉行基督教與佛教的對話主題是救恩途徑及其終極目標〉。對話是在看起來一遍和諧的氣氛中進行但對話結束後我拜訪了幾個佛教團體却發覺有些佛友對我的講演極度失望或許他們原先期許我在這場對話中狠狠修理基督教一頓我能够理解這些佛友的心情因爲在基督教强勢的傳教策略下許多佛教團體或會有招架不住的感覺但由于這次的對談是由衛理神學院發起幷由雙方各派兩百名代表出席而我就借此機會向在場的兩百位基督徒傳教這其實是我們佛教徒非常難得的一次弘法因緣

      因此我一開始就以向基督教徒介紹佛法爲目標而我選擇佛法的內容是以原始佛教的教義爲主幷以科學的印證爲輔由于今天已是一個宗教對話的年代我們不必再象過去那樣充滿宗教對抗的聲音因此我根本就無意挑戰神權如果我們逞英雄的話就算辯贏了恐怕也會失去了再對話的機會這對雙方而言都是得不償失的

      佛教徒或許必須反省爲何基督徒梁博士極力稱贊原始佛教的教義(也就是我的演講內容)却大力抨擊大乘的淨土信仰而我爲何當時又會對其攻擊保持沈默其實這涉及了現代的佛教學術研究成果與當代佛學權威印順導師對彌陀信仰的批判我相信梁博士一定知道我們內部有這些學術研究與宗教信仰的矛盾因此對談結束一年後經過我和臺灣佛教學者溫金柯先生的討論才稍稍處理了這方面的難題幷在溫先生的同意下在文集中轉載其大作(衷心感激您)我希望佛教徒能够在學術研究與宗教信仰之間優游自在做一個理性快樂有品的現代佛教徒

      我要借此機會感激開印法師推薦我前往詩巫和基督教代表對話,也感謝淨覺林劉珠嬌老師等人對我作佛教代表的信任,雖然我的表現差强人意!我也要謝謝南洋商報登彼岸版黎家響編輯先生邀我寫了幾年的專欄,使我有機會從許多劣作中選出兩篇代表作。最後還要感激一直鼓勵我整理文章,目前和我一起生活的周淑梅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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