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先生很想看的一本書

一個月前的一天早上，剛到辦公室，有位同事故作神秘地告訴我：「金柯兄！你今天上報了！不過報紙上沒登你的名字。」

「哦？」

於是同事把《中國時報》翻開。原來是柏楊先生去世的消息，記者訪問了柏楊先生幾位生前的好友。其中一段提到：

前人權促進會會長黃文雄與柏楊是多年知交，經常至柏楊位於新店花園新城的寓所暢談：「他對人權有極高的敏感度，也是積極投入的運動者。」黃文雄回憶，他有一次無意間向柏楊提到，有人寫了一部從佛教經典看廢除死刑的著作，柏楊頻頻打電話跟他要書。（2008.04.30中國時報，丁文玲、朱武智報導）

我是台權會的會員，偶有機會能和黃先生碰面。黃先生對後輩獎勵有加，也曾經當面因拙著《佛教反對死刑：經證彙編》而稱讚我，沒想到黃先生也會向其他人權界先進介紹拙著，讓我感到幾分的訝異。

不過，黃先生提到柏楊先生對於「有人寫了一部從佛教經典看廢除死刑的著作」很感興趣，我卻並不覺得訝異。因為我在過去的研究中得知，柏楊先生曾經以人權組織負責人的身份，尋求佛教領袖支持廢除死刑時，被對方用「佛教不贊成廢除死刑」擋了回來。他挨了這一記悶棍，想必會對佛教教義大生疑惑。難怪聽到「有人寫了一部從佛教經典看廢除死刑的著作」，他會很想看看。

據星雲法師公開發表的《星雲日記》，1994年6月5日，柏楊的夫人張香華女士等人訪問星雲法師，談及「國際特赦組織」的內容，包括︰特赦政治犯、異議人士、全力救助良心犯、公平審判政治犯以及廢除死刑等議題，並探詢星雲法師的看法。星雲法師表示，對於「國際特赦組織」的工作內容︰特赦政治犯、異議人士、全力救助良心犯、公平審判政治犯以及廢除死刑，唯一「稍有異議」的是「廢除死刑」，並提出了他所理解的「佛教」作為異議的理由。他說：

對於廢除死刑這點，我稍有異議。我認為特赦不一定要反對死刑，因為佛教重視因果，殺人不處罰是違背因果原則的做法。佛教首重戒殺，但其中亦有多種層次，小乘的羅漢以慈悲寬恕敵人，也有的因自衛而殺死對方；大乘的菩薩卻以殺少救多，殺壞救好擔當起殺人的責任，這也要視其內心起念的不同去衡量。

《星雲日記》1995年1月22日，再次提到他對柏楊先生「主張廢除死刑」的不以為然：

台灣的柏楊先生，他發起世界特赦組織，主張廢除死刑。可是廢除死刑在佛教因果法則上是無法成立的。如是因招感如是果，造因不受果是不對的。我們身為佛教徒可以希望減少死刑，儘量不用死刑，改用其他方法來代替死刑，但不主張廢除死刑。

星雲法師這裡提到的佛教教義，都只是他「想當然耳」的講法，並沒有經典的根據。我在《佛教反對死刑》中的〈佛教對死刑之態度的考察：當代台灣佛教界之意見與佛經的觀點〉已加以辨別，這裡不再贅述。

我相信以黃文雄先生所述柏老催促之急，他一定已經把拙著送給柏老讀過了。我從報上得知柏楊先生是天主教徒，他的葬禮是以天主教的禮儀舉辦的。柏楊先生以台灣著名的政治犯、言論自由的受害者，而於出獄後致力於台灣人權觀念的推廣，而為人們所敬重，應該是極為光榮的一生吧！

然則，在「廢除死刑」已成為世界先進國家的價值取向的今天，廢除死刑的國家不斷的增加；一個國家想要加入歐盟，必須先廢除死刑；國際特赧組織每年提出報告，觀察世界還有哪些國家每年執行了幾件死刑……，但是，在這樣的時代思潮中，中國一直是世界上處決犯人最多的國家，台灣雖然廢止死刑的努力稍見成績，但是反對者聲音的高調，也著實令人訝異。在華人文化圈裡，這場文明與野蠻的拔河中，佛教究竟要選擇站在哪一邊？雖然答案很明顯，但仍然拷問著現實中的佛教徒。

廢除死刑的社會運動者，他們把佛教徒設想為自然的盟友，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佛教不是慈悲為懷、反對殺生嗎？但是過去一段時間以來，幾位被問到的台灣佛教意見領袖，總是給對方悶棍吃。這難免會讓他們懷疑：「難道我們對佛教的印象是錯的嗎？」

其實他們的印象是沒有錯的。佛陀救護了包括「鴦掘魔羅」在內的殺人凶犯，不但使他們免於國王的刑罰，還教他們悟道證果；佛陀的大弟子目連尊者被人活活打死，卻在臨終前要求國王不可以將殺他的外道處以極刑。原來是賤民的劊子手家族皈依佛法以後，寧願因為抗命被國王處決，也不願意再當劊子手；佛教的一位比丘感化了阿育王，使他放棄使用嚴刑峻罰的統治方法，而改以寬免的十善之道，而成為真正的轉輪聖王；大乘菩薩道把救濟死刑犯當作菩薩必須完成的德目之一；觀世音菩薩的慈悲，若有人臨刑時，稱念祂的名號，劊子手的刀會斷成好幾段……。在這些故事背後，佛教對於死刑的態度是什麼，不是呼之欲出了嗎？所以他們對佛教的印象其實是沒有錯的。

天主教教會在當代世界推動廢除死刑的運動中，走在各宗教的前列。台灣的天主教會，尤其如此。柏楊先生應該慶幸台灣的天主教會如此的進步；也希望他讀過拙著之後，能對佛教有多一點的了解，解除他對佛教可能的質疑。願柏老在天之靈得到安息。

二○○八年五月三十一日寫於台北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