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風骨和學術尊嚴
──評邱敏捷《印順導師的佛教思想》
邱敏捷女仕的博士論文於今年一月正式出版，書名為《印順導師的佛教思想》（法界出版社）。本書雖說有部份學界人士褒揚讚美為「春秋之筆的力作」，但，同屬熱愛佛學、文學之筆者，在詳細拜讀邱博士之大作後，卻深為台灣佛教學術研究感到悲哀──因為筆者認為本書實在存有眾多疏漏與缺失，何故而有上述之褒揚讚美？
筆者所認為之疏漏與缺失，茲分述於下：
一、未嚴守學術研究的分際
本書是博士論文，既是學術著作，而非宗教內部凝聚共識的宣傳品，即應嚴守學術研究應有之分際，客觀、公平地評論正反雙方之觀點。可惜的是，邱博士在作為論述者、觀察者的角色時，態度明顯倒向印順法師一方，此在學術研究上應屬嚴重之瑕疵。由於邱博士此項態度之偏頗，竟使本書實質上多少已成為印順法師一派的宣傳品，而非客觀的學術著作。關於此，書中多處可見，舉例如下：
1.以情緒性的字眼加諸不認同於印順法師思想者。例如以「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此種字眼加於質疑或批判印順法師思想的教界人士，甚至連太虛大師對後生印順之指教，都被歸類為「謗」「毀」（註1）。
2.
對於教界、學界諸家和印順法師持不同意見者，邱博士逕自下結語：「論者在評論時，往往容易強調某一個方面，甚至加以曲解、誇大，而忽略整體的全面認識，以致不能作出公允的評價。」（註2）然而，邱博士的立場卻是明顯倒向印順法師──若是言論承續、傳述、弘揚印順法師之思想，就照單全收不予評議，若對印順法師思想表示質疑或有異議時，則每依準印順法師的觀點予以批駁。
3.
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既是本書討論的重點之一，然而邱博士在評論當今台灣其他實踐人間佛教理念諸教團時（註3），卻未見公平詳列正反雙方之意見，反而將印順法師的說法視為理所當然，完全符合經論之標準，並用以格量諸家，此不僅容易讓異議人士感到被羞辱之外（註4），切磋與對話的意義十分薄弱。就學術立場而言則有失客觀（註5）。
二、作為學術著作，本書在文獻蒐集上的疏失
依學界通例，研究一位重要人物之思想，除了有體系的紹述其思想本身之外，研究其反對一方之意見也是同樣重要的。而在所有反方意見中，從本書附錄之〈印順著作年表〉可以看到，印順法師迄今九五高齡最後四篇討論有關佛法著作的文章竟有三篇是和現代禪有關（註6）。其中，〈《我有明珠一顆》讀後〉（註7），應是最重要的，因為這是印順法師一九九三年再度表明自身思想立場，且是印順法師一生極少例親自撰文指名批評的文章。
在印順法師有所教於現代禪時，現代禪也立即由溫金柯撰文〈佛教根本思想辨微──敬覆印順法師「《我有明珠一顆》讀後」〉公開發表於教界（註8）。儘管如此，但邱博士在論文之中完全不提此事，完全不評論此事，甚至連現代禪自一九八八年迄今長達十二年對印順法師思想，既繼承又批判的諸多觀點，連一項都不提。
事實上，近年來研究印順思想之論文，部份學者對於現代禪之異議是有所留意的。例如：楊惠南教授撰寫之〈人間佛教的困局與開展──以新雨社和現代禪為中心的一個考察〉，文中便提及：「印順導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儘管在台灣佛教界逐漸成為主流思想，但卻遭遇一些困局；其中，來自新雨社和現代禪的批評，顯然無法漠視。」（註9）以及林建德先生之學術論文〈印順人間佛教的修行觀研究──以現代禪的質疑考察起〉，也就現代禪與印順思想之辯進行探討（註10）。另外，劉錦昌教授之〈台灣佛教界的「印順學」走向〉，文中也坦言：「台灣佛教的年青一代學者溫金柯，在他的論文集《生命方向之省思──檢視台灣佛教》一書中，有幾篇對印順法師佛教思想的檢討，溫金柯的言辭不論對台灣佛教思想界或印順學的研究，都是一種頗大的挑戰。」（註11），內容並大篇幅評論兩者之異同。又，南華管理學院鄭志明教授於87年底發表之論文〈李元松與現代禪〉（註12），還有台灣中壯年佛教學者前輩之藍吉富老師，海峽對岸的知名學者王雷泉教授均曾著文提及現代禪與印順思想之異同。足見現代禪和印順法師思想之辯，乃教界學界所週知。然而邱博士對於和印順法師同樣立基於緣起性空思想，進而探討菩薩道與人間佛教思想的現代禪，在她這本被譽為「春秋之作」的書中，竟隻字不提？卻又突兀地只摘取含有貶抑意涵，且是無頭無尾的一段文字臧否現代禪（註13），此種做法不僅是文獻蒐集上的疏失，甚或有喪失學術求真立場之嫌！
三、不自覺將印順法師的說法高推為「準聖言量」
邱博士在其論文中，隨處可見將印順法師對佛教的看法，當成是無可質疑的定論（筆者暫且稱之為「準聖言量」）。然而，印順法師對佛法的詮釋，其中固然大部份皆為教界、學界人士所認同和敬仰，但印順法師到底並非「超人」，事實上，有許多看法並非完全不可商量。從邱博士的學術論文，筆者認為她已不自覺地許身於印順法師之門下，這對進行學術研究恐怕也是一項值得反思之處。
佛法的精神在「依法不依人」，縱然印順法師思想淵博、獨具睿見，但部份引起爭議的看法，仍有待後繼者作進一步的辯證，而不能採邱博士在本書中的態度──印順法師說了就算。在此，筆者認為印順法師的思想值得吾人繼續斟酌探討的至少還有以下議題：
1.
印順法師提倡的「人間佛教」是否沒有內在的思想矛盾？或者印順法師認為人間佛教思想只是暫時性的「對治悉檀」，在他心目中另有比人間佛教思想更高的理想存在？
2.
印順法師提倡的「凡夫的菩薩行」符不符合大乘菩薩道之真義？因為從釋迦牟尼佛以降，許多菩薩、尊者、修行者都是悟道之後方才廣度眾生。
3.積極尋求親證空性，是否可以視為「小乘急證精神之復活」？以及原始佛教急證的精神，是否一定是小乘？
4.人間佛教特色之一是，「一旦證入初果，便將成為焦芽敗種，不可能生生世世常行菩薩道」。這個觀點，到底在整體佛教的義理中，是權說？還是實說？
5.人間佛教雖高舉「自為亦為他」是劣根雜行，凡夫菩薩理應有「但為他人，完全不為己」之崇高理想；可是在實際上，是否真的做得到？如果做不到的話，則主張「先自淨其心，而後化人」的佛教思想，它的錯誤在哪裏？
以上只是列舉犖犖大者，其他子題應該還有許多。在此，即有一個現成的例子：
邱博士在本書中，特別提到印順法師對於禪宗開悟的看法，表示親聞印順法師口述：「悟，沒有一悟再悟這回事，那些所謂大悟多少次、小悟無數次的，只能說是有境界而已；原始佛教講破我執，那才是真開悟。……所以，真正學佛修行，要勘破煩惱的根本──『我執』，在生活行為中有所改善，才談得上開悟。」（註14）關於印順法師所說，「真開悟」等於「破我執」，是一悟永悟，沒有一悟再悟之事。這一點，經筆者請教現代禪李元松老師，李老師表示：「根據我多年受惠於導師思想的啟迪，我認為此處『我執』，導師的語意應該是指『我見』或『薩迦耶見』。倘不然，可能是我《妙雲集》讀得還不夠熟，或者又是一項我未能受教於導師的地方。」
結語
綜合言之，正如邱博士在本書結語所說：「唯其（印順法師）成就與貢獻絕對不是終站，佛教尚有許多思想與信仰上的疑點、難題、挑戰……繼起者當於仰鑽之餘，以批判性、開創性的印順精神，浸淫、潛入佛教，抉前人之隙漏、補前人之不足、闚前人之未見……。」（註15）筆者認同邱博士這句話，這本來就是學術研究者之基本信念。筆者認為，只有以批判之精神來檢視印順法師之思想，才能讓上下千年中國佛教最傑出的佛教思想家──印順法師的精神繼續延續下去，讓中國佛教的義學傳統更加穩固。反之，若將印順法師之任何觀點都當成是無可質疑、挑戰的「準聖言量」，則不但不是學者所應為，同時也是非理性的「造神運動」。相信這絕不是印順法師和其多數門人弟子所樂見的，同時也不是尊敬印順法師之最好方式！
張火慶 2000年7月10日
於中興大學中文系研究室
--------------------------------------------------------------------------------註釋：註1：
見邱敏捷博士著《印順導師的佛教思想》緒論第3、4頁。法界出版社，
2000年1月初版。註2： 同註1。註3：
詳見邱博士該書第三章第四節，第133頁。註4：
見佛光山慈容法師撰〈人間佛教的真義──駁斥邱敏捷女仕的謬論〉。《普門雜誌》243期，第2、3頁，1999年12月。註5：
李樹祖先生〈一個讀者對邱敏捷女仕的建言〉一文對此有詳細的評論。見《普門雜誌》245期，第20頁，2000年2月。註6：
見邱博士該書第350頁：1992年寫了一篇〈「印順法師對大乘起源的思考」讀後〉、1993年寫了一篇〈初期大乘與在家佛教〉、〈「我有明珠一顆」讀後〉。註7：
該文發表於《獅子吼雜誌》32卷11、12期（1993年11月15日）。註8：
該文發表於《現代禪月刊》42期，後收錄於溫金柯著的《生命方向之省思》一書中，現代禪出版社，1994年初版。註9：
見楊惠南教授〈人間佛教的困局──以新雨社和現代禪為中心的一個考察〉論文之提要。1999年10月23日發表於弘誓文教基金會學術研討會。註10：
此論文刊登於「佛教現代禪網站」之「十方園地•佛教學術論文」專欄。註11：
見《神學與教會雜誌》第二十二卷•第二期，1997年6月出版。註12：
收錄於鄭志明教授主編，南華管理學院出版之《當代宗教與社會文化》一書中，第100頁到103頁。註13：
詳見邱博士該書緒論第3、4頁之「然而，『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質疑、批評、詆譭印順的人也不少。太虛質疑印順『將佛法割離餘有情界，孤取人間為本之趨向，則落人本之狹隘。』釋慈航懷疑印順『要打倒大乘，提倡小乘佛教，提倡日本佛教。』李元松倡導的『現代禪』批評印順的禪宗思想留在表面的思維層次。尤有甚者，傳統淨土行者因印順《淨土新論》對傳統淨土思想多所貶抑，乃發動信徒把印順《淨土新論》焚燒殆盡。」註14：
詳見邱博士該書緒論第8頁，註27。註15： 詳見邱博士該書第3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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