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高中畢業了

我的大兒子爾強，上個星期，從台北市立文山特殊教育學校畢業了。因為學校採取小班制，學生比較少，所以一般學校視為殊榮的「市長獎」、「議長獎」、「區長獎」、「校長獎」這一類的畢業典禮的戲碼，我自己過去畢業的經歷，對這些獎項是全然望塵莫及的，但是爾強卻在畢業典禮中，上台了三次：一次是代表全體高職部畢業生領畢業證書，一次是上台領「市長獎」。第一次上台時，他被老師帶上台，根本搞不清楚什麼狀況，不知道等一下是要排排站，向校長行禮領證；他上了台，看到台上的貴賓座位有一個空位，就順勢坐上去了。……總而言之，大人們行禮如儀，孩子們看起來也都很高興，但是他自己對這些情況到底意味著什麼，可能不甚了了吧！

第三次上台，頒發的是「就業獎」。學校要得到這個獎的幾個孩子，各自穿著自己職場的衣服，上台領獎。作為一所專收特殊孩童的學校來說，能夠把孩子送到一般的職場工作，應該算是他們認為最理想的成果了吧！作為家長，我也覺得這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十分感激學校。

爾強小時候被診斷為中度自閉症患者，一路的學習成長，內人花了很多的心血。在特殊兒童的教育力求「回歸主流」的信念下，他的小學和初中，都在普通班就讀，再加上資源班的輔導。到了高中階段，才到文山特教學校來就讀。當然，在讀小學和初中期間，甚至讀小學之前，課餘參加專為自閉症孩童上的課程也很多。作為特殊孩童的家長，我覺得特教老師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教育者。他們教孩子綁鞋帶、拍球、算數、運動、唱歌、跳舞，還改換偏食的習慣、調適情緒、過有規律的生活，教他們怎樣和人打招呼、講話、讀書、寫日記……。所有我曾經挫折到認為很困難的事，他們都一一教會了。

爾強到文山特殊教育校以後，我認為是他進步最多的三年。趙敏慧和李辛儀兩位老師每個學期為他量身訂作稱為「IEP」的個別的教學計劃，和家長討論後確定實施，並且要我們也在家裡配合。爾強在這三年，學會了自己坐公車上下學，學會了自己去商店買東西，還學會了自由式、蛙式等游泳的姿式；雖然他參加游泳比賽，總是排在後面的名次，但是已經是很熟練的泳者了。最值得一提的是，經過了從高二開始的實習，從在超商掃地、排貨品，在餐廳擦桌子、洗碗、切菜之一類的訓練開始，到高中三年級，學校老師開始安排到真正的職場找工作。非常幸運的是，學校的職輔老師，從看報紙的求人廣告中，幫爾強找到了一家連鎖的日式炸豬排店工作。從去年十一月開始，職輔的林樺儀老師就帶著爾強，手把手的教他怎樣在廚房工作。幾個月之後，才逐漸放手。

爾強非常幸運，工作的這家「勝博殿」日式炸豬排，在國父紀念館附近的分店，一方面距離我們的住處很近，爾強每天搭公車上下班只要十分鐘就到了。更重要的是工作的伙伴，雖然都非常的年輕，但也非常的懂事而有愛心。爾強雖然有內向、容易緊張、語言溝通能力不是很好等缺點，但是他很安靜、聽話、自愛，又肯做事的優點，因此也很得同事們的疼愛。每天和這一群疼愛他的哥哥姐姐們一起工作，爾強的情緒和精神都比以前更加的穩定和進步。

前幾天，店裡的料理長智文哥寫連絡簿，告知可能會在最近把爾強的工作時數加長。因此我又到店裡來拜訪，並且比較詳細地了解工作的情形。我很高興地聽到料理長說，因為有了爾強這樣的特殊孩子和他們一起工作，讓他們的職場更有趣、更團結，而且這是他原來意想不到的效果。

更值得一提的是，爾強前幾天說自己牙齒痛，要看牙醫。根據以前的經驗，他根本無法張開嘴巴，讓牙醫好好的治療。他的恐懼和防衛心，勝過了一切。台大醫院的牙科，有一種專門為身心障礙者做全身麻醉之後，修補牙齒的服務。爾強在小時候，曾經去了一次。當時他對麻藥的反應非常的強烈，一直嘔吐和昏睡，是內人記憶非常深刻的一次經驗。真希望以後再也不要去這樣的地方了。

但這一次，我嘗試帶爾強到居家附近的「莊敬牙科」。我向醫師說明情況之後，在醫師非常有技巧的引導之下，爾強竟然能夠克服自己的恐懼，好好的張開嘴巴，做完刮除牙結石的療程，解決了他牙疼問題。在治療的過程中，醫師曾經告訴我，爾強的專注力還不錯。我想，這是一個很令人欣慰的評語。

關於爾強，李老師生前曾經有一次在電話中對我說：「這是彌陀的安排。而彌陀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我一直牢牢記住這句法語。李老師還有一句說：「人生在世苦難免，愈苦愈堅靠禪定。」逆境是助道的因緣，這是年近半百的我，越來越信解的道理了。就信佛的人來說，禪定就是念佛的意思了。當然，在李老師的說明中，「專注力」也是禪定力的一種。所以聽到醫師這樣說，心裡特別的高興。

民國九十八年六月二十五日

附錄：

大阿哥出門冒險去

金柯按：這是內人在民國九十七年，爾強高二時，應學校的邀請，在學校通訊雜誌上發表的文章。起因是我的兩個就讀文山特教學校的孩子，都能自己坐公共汽車上下學，假日也能自己坐車出去玩。學校的老師希望我同家長們談談訓練孩子坐車的經驗。我就在一次學校家長活動中，談了這方面的經驗。後來，校刊的編輯又來向內人邀稿，寫了這篇。特殊孩子的能力發展比較慢，通常家長都會遏度保護，以致於使他們的能力又因此而更不能發展。怎樣在一方面保護，又一方面放手，這對家長而言，是須要反省與調整的心態。李老師教我們學佛的人，要經常懷抱臨終的心情。想到自己有一天終會離開人世，就會警醒到孩子的獨立生活能力的訓練，是我們應該及時努力的。而對孩子來說，要給他們有嘗試錯誤的機會。在孩子的交通問題嘗試方面，也曾經花費我們不少的心血。但是一切都是值得的。

自從二○○○年，搬到台北市，我家大兒子讀小學三四年級左右，除了最初幾天親自接送之外，往後都是放任他自己上下學。好在小學跟國中都離家不遠，大約五至十分鐘左右的路程，這是我們對小孩獨自上下學比較放心的地方。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國中二年級的一個晚上……。

平日，兒子下午四點放學後，他會帶著零用錢，在學校附近的街道，買他喜歡吃的薯條、雞排、蔥油餅之類的零食。他憑藉自己的經驗，有一張食物地圖，今天買這，明天買那，心中頗有計劃的執行著，飽餐一頓，然後心滿意足的回家。這一天，眼看著吃晚飯時間到了，兒子還沒回家。六點多…七點過去，爸爸決定去學校找人，還是沒看見！打電話給老師，也不知下落。最後我們只好報警，去了附近兩間派出所，並且向全市通報了案情。我在忐忑不安中，想到以前曾經聽人說，自閉症小孩認路本領很強，有人去到高雄，還能自己回到台北。我只有暗自祈禱，希望兒子不要遇到壞人……

仿佛過了好久，當天晚上九點半，兒子終於自己回家了，他的上衣濕透，身上背著大書包，看見我們第一句話就是「好累！」我們全家，包括爺爺、照顧爺爺的阿姨、爸爸和我，又驚又喜，顧不得罵他，七嘴八舌的問他，去哪兒了？原來，這小伙子為了一瓶光泉豆奶，從松仁路一路遠征到民權東路的榮星花園，只因為，他認為在那裡的某一台自動販賣機，才能買到這個牌子的豆奶。那麼他是怎麼去的？「我用走的」，兒子的答案又讓我們驚駭不已，因為我們從來只有開車或搭公車帶他去過榮星花園，而且好幾年沒去了；兒子竟然只為尋找記憶中的好味道，一個人從黃昏走到黑夜……。

這下子，我決心為他買手機了。先前因為擔心兒子可能弄丟，一直猶豫著，這回他的自發性行動，讓我不能有任何理由拖延。於是，幫他和弟弟一起買了手機。

學校老師也被他嚇壞了，一再叮嚀放學後要趕緊回家，而且，開始積極教他使用手機。買了手機以後，兒子就經常撥手機給爸媽和家裡，報告他的行蹤。只要放學時間一到，手機就會響起，報告「我放學了！」「我回到家了！」讓我們安心不少。

這個學期結束時，兒子果然掉了手機，這個損失本來就在預計範圍內，很快，我們又給他買了一模一樣的手機。(在這之後，就沒有掉過了。他非常愛惜。)

弟弟上國中後，花樣變多，一再要求自己一人搭乘捷運；有了手機，我們開始放弟弟單飛，從捷運的某一站上車後，約定在某一站下車接他；這樣幾次沒有問題後，弟弟就經在假日一個人出門玩了。哥哥看了頗為心動，也想效法，爸爸通常會先陪他搭車走一遍，然後，才讓他獨自行動。

有一個假日，弟弟照例出門去玩了，哥哥說他也表示要自己坐一路公車去龍山寺。於是就決定放他一個人搭車去。期間也有打電話連絡，但是奇怪的是，怎麼過了兩三個小時，似乎還在附近。爸爸後來跑到公車站去看，原來他還在公車站等車。原因是，以前他搭公車，都有我們招手，他跟著上車就好了。現在他自己一個人，卻不知道要招手，公車一班班過去，兩三個小時，他竟然沒有上車。於是爸爸就只好教他：要注意看公車來了沒？看到公車要招手！又陪他走了一趟龍山寺，沿路指點。

類似這種奇奇怪怪的狀況，包括等了很久坐不上車、公車停駛了他不知道等等狀況，都發生過好幾回，還好有手機，都能一一解決。

有一回大兒子說，他要坐公車去大湖公園(也已經好幾年沒去了)。當時可能因為捷運內湖線工程的緣故，公車改了路線，以至於他在想要回家時上錯了班車，或其他緣故，又急忙下車，結果到了一個他沒有去過的地方，在那裡進退不得，很快天就黑了。那一天，我們夫妻正在朋友家作客。爸爸打電話問他在哪裡？他只會說：「在這裡。」問他前面有什麼？他的回答是：「斑馬線！」全然不得要領。再加上，他大概也緊張，怕我們指責，有時不接電話，或接了又掛掉。爸爸急了，只好向朋友告辭，騎了摩托車，往內湖去找。後來，我終於又撥通了，我請他走到最近的一家便利商店，他總是不得要領，問他在哪一條路上，也不會說，而且，緊張之下，他又關了手機。接下來，我們又撥了幾十通電話，才能和他說上話。這回顧不上生氣，我用最溫和的語氣，請他走到公車站旁，告訴媽媽，「公車站牌上有什麼字？」他講了一堆沒有用的資訊之後，終於講到了重點：「瑞光街」；這時，我和朋友已經走到圓山捷運站，問了正在當地候車的計程車司機，才確定在哪一條路上。這時，打電話給騎著摩托車的爸爸，很快找到了兒子。

又是一次冒險。

還可以談談他們坐公車去文山特殊學校上學的經驗。

本來大兒子剛上文山時，每天只要趕上校車，我們便可高枕無憂。其間，他也曾經要求自己搭捷運上學，但因為想到要轉好幾班車，我們始終沒有同意。直到放暑假，因為弟弟和他一起報名參加泳訓班，每天帶著大包小包的搭公車、轉捷運，再搭公車，再走一段路到學校，天氣炎熱，經常大汗淋漓，兄弟倆卻樂此不疲。

大兒子升上二年級後，弟弟也上了文山，沒坐幾天校車，兩個人就吵著要自己搭車；而且，他們已經發現我們家附近有一班公車可以穿越信義快速道路，直達學校門口。就這樣開始了兩兄弟每天一起搭公車上下學之旅。

只是，哥哥有時候沒跟好弟弟，也會出狀況。有天早上弟弟先走掉，他一人落單，就出問題了。哥哥連續打了好幾通電話回家，過了半個小時，還沒上車…最後，爸爸只好開車送他上學。原來，哥哥犯了老毛病，不知道應該要好好盯著，注意看即將來到的公車，於是，公車來了又走了。

就這樣，在二、三年內，我家大阿哥一人去了淡水，在麥當勞獨自大啖漢堡、炸雞；他也一個人去了兒童交通博物館玩彈簧床、去天文科學教育館溜滑梯、去龍山寺拜拜、去士林夜市和西門町買雞排加蘆筍汁。

拜現代科技之賜，因為發明了手機，讓我們隨時可以找到小孩；因為有悠遊卡，無論是公車還是捷運都一卡到底，讓我們不用擔心找錢的問題；如果不是這些科技產品，兒子要獨自出門，以我們都是上班族的情況，恐怕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當然，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們現在還要經常性的檢查他的手機是否該充電，或是悠遊卡是否該加值，還有，我們總是讓他身上最少帶著二、三百元零用錢，以備不時之需。

感謝老天，雖然有小小驚險，總是一路平安走來…感謝所有曾經幫助過小犬的師長和同學們…所有的關愛都是上天給孩子的禮物 。